饭桌上是有大学问的。
经历过武氏家宴那种勾心斗角的场面,杨帆对这一点深有感触。同时,他更相信,像公厨这种每日一餐的场合,并非临时聚会的饮宴,人们会更放松,平时的很多习惯会更不注意掩饰,所以在这样的场合,他可以看到更多东西。
杨帆一边用餐,一边观察着本司下属的两位员外郎、四位主事,认真地看了一阵,便把目光收回来,投注在连本司的右郎中在内的四位郎中身上。
很快,他就品咂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。
陈东与司门郎中严潇君看起来比较投契,两个人在饭桌上谈笑的次数最多,聊天的时间也最长。而都官郎中孙宇轩与比部郎中皮二丁则更亲近一些,这两个人谈笑无忌,彼此沟通的次数也是最多。
巧合的是,陈东与严潇君是对面坐着的,孙宇轩和皮二丁也是对面坐着的,显然这种坐位与他们平时比较亲近的关系有着很密切的联系。
同衙作事,一个屋檐底下做官,只要性情脾气比较投契,饭桌上自然亲近一些,吃干抹净抬屁股走人,两者之间未必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,杨帆当然不会据此断定他们谁与谁是同一派系。
可是饭桌上亲亲热热的虽然未必是朋友,彼此冷淡连话都懒得话的却一定不是朋友!所以,杨帆已经基本上可以确定,刑部司、司门司两衙关系密切一些,都官司则与比部司关系融洽一些。
杨帆不可能一下子就把这里边的猫腻分析的透澈明白,眼下他要与陈东争权,与陈东关系最密切的严潇君理所当然地被他排除在外,不出意外的话,他要争取的第一个同级官员,应该就是皮二丁和孙宇轩之一。
很快,杨帆的注意力就落在了孙宇轩的身上。
都官郎中孙宇轩是个酒鬼!酒鬼是酒鬼,可孙宇轩却不是那种体态臃肿、神志不清,顶着一个红通通的酒糟鼻子醉倒坊间的醉鬼,此人体貌丰伟,可谓仪表堂堂。
朝廷选士四条标准身、言、书、判,第一条就是身材和长相。孙宇轩的模样又怎么会差了,
武则天掌权之后,山东贵族和关陇贵族相继与她为敌,而读书人大多出自这两大势力,武则天虽然加强了科举选士的力度,试图从庶族中选拔干才与之对抗。
可是这个选拔过程太过漫长,每年又只能选出那么十几二十个的进士,其中还必然要让世家大族占去大半名额,她真正得以提拔上来的寒族子弟又有多少呢。
无奈之下,她也只能“不拘一格”。只要肯忠心为其所用、有些心计手段,便是不识字的,她也一样提拔重用,因之才有了来俊臣、侯思止这班文盲法官。
可即便是这帮文盲虽然不识字,但是在形貌上却也依旧是合乎标准的,似那来俊臣一般,何止是合乎标准,简直就是一个美男子,丰神如玉。俊朗不凡,虽然只是金玉其外。瞧着却叫人很是赏心悦目。
这孙宇轩就是个极俊朗的男子,虽然四旬上下,体态依旧壮硕,容貌五官齐整,颌下一部胡须修剪的也极整齐。只是此人极好杯中物,大有一杯在手,天下我有的感觉,根本不用人劲,那一升半的美酒便被他喝个精光。接着就只能瞧着别人案上的酒壶眼馋了。
在他第四次睃向杨帆那壶一动没动的美酒时,杨帆笑了一下,忽然提起酒壶,站起身来。
杨帆新官上任,别看其他几位郎中谈笑自若,除了一开始对杨帆的热乎劲,之后便有意地把他晾在一边。其实一直都在注意着他的举动,杨帆一起身,几道目光便同时投注到他的身上。
杨帆走到孙宇轩面前,把酒壶放下。笑吟吟地道:“某在军中时,野呼利将军常与我说,好酒之人,必性情爽快,心胸宽广,某观孙兄言谈举止,果然如野呼利将军所言一般。这壶酒,送与孙兄吧。”
孙宇轩怔了怔,连忙推辞道:“不妥不妥,每人酒水都有定例,孙某怎好占了杨郎中的美酒。”
杨帆笑道:“杨某虽是军伍出身,却是天生没有酒量的,酒一沾唇,便要酩酊大醉,次日醒来,头痛欲裂,所以这酒是不敢沾的。孙兄既然好酒,此酒正当为孙兄所有,若不然不是要便宜了那帮厨子么。”
孙宇轩酒量甚大,一壶酒才刚刚勾起他的酒虫儿,若是没有美酒佐餐,便是那些菜肴他也食之无味,听杨帆这么说,他便也不再推辞,只是哈哈一笑,接过酒壶道:“既然如此,那可多谢杨郎中了。“
杨帆笑道:“孙兄客气了,这酒想必是每餐都有配备的了,回头杨某会知会厨下一声,杨某这一升半的酒,每天都送与孙兄罢了。”
孙宇轩听了眉开眼笑,连连道谢,不等杨帆归座,便抓起酒壶,狠狠灌了一口。
陈东一旁瞧着,慢慢挟了一口烩羊肉塞进嘴巴,又轻轻抿了口酒,一丝不屑便从唇边逸:“此人原来倒也不是一味的懵懂。只是……这衙门里头,就算是一个从九品的小吏,都是滑得泥鳅般的人精,一壶酒就想收买一个郎中,好天真的小子。”
杨帆当然不认为这就能收买孙宇轩。
这壶酒本身没有任何意义,但是天天一壶酒呢?
孙宇轩吃了他的酒,起码要对他客气一点。饭桌上的一举一动,不只他在注意着,那些下面的小官小吏会更加注意,只是一些礼节性的交际往来,就足以向下面那些官吏们传递这样一个讯息:他杨郎中不是被所有人孤立的。
近在咫尺的员外郎们能把他们的言谈听在耳里,能把他们的举止看在眼中,能了解全部细节,但是位置远一些的主事们只能看到他们的动作表情,是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的,而更远处的令史、书令史、亭长、掌固们呢?
官场上讯息的传播本来就有于扩散中夸大的效果,更何况是雾里看花的表演。
他要破冰,至少先得让这寒风小一点儿。在反击之前,他要先把对方刻意营造出来的势一点点弱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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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罢午饭,返回司刑司大院儿,罗令搬了几张条凳放到桂树下,杨帆与陈东坐在条凳上摆了一会龙门阵,本同两位员外郎左元庆、曹其根便也到了这处大院,一并坐下聊天,不一会儿,四位主事中的两人也赶来凑趣。
大家聚在一起东拉西扯,其乐融融,但是对两位郎中于言谈举止间却又保持着绝对的尊重,任谁看了都是上下合睦,亲密无间的一个团体,绝瞧不出杨帆这位主官是被架空、排挤的那个人。
尤其是司刑司主事冯西辉,阿谀奉承,马屁如潮,把杨帆当初蹴鞠大胜内廷,击鞠大胜吐蕃的光辉事迹如数家珍地一一说来,赞美之词肉麻到了连杨帆都一身鸡皮疙瘩的地步,他却是面不改色,从容自若。
一个人拍马屁能拍到他这般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,也着实算是一个人才了。
可是,等到下午办公时间的钟声一响,众官员就似齐刷刷得了一个讯号,纷纷起身,各自赶回自己公署,大院里立时变得空空如野。
几条横七竖八地摆在那儿,尚余诸公尊臀余温的条凳中间,杨帆静静地站了一会儿,忽尔莫名地一笑,便负起双手,一步三摇地回了他那座空旷的有些吓人的签押房。
一直躲在陈郎中签押房门后窥伺着外边动静的长随罗令狡黠地一笑,这才出来收拾条凳。
杨帆上午睡了一觉,下午已不觉困倦,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又无所事事,他料想整个下午依旧是不会有人进来,便盘膝坐在书案后面,闭目瞑神,练起了吐纳。
吐惟细细,纳惟绵绵,半个时辰之后,杨帆便呼吸遽断,进入了胎息境界,心神内视,意守丹田,又不知过了多久,杨帆自胎息状态中醒来,骤然一睁眼,不禁把面前一人吓得惊叫一声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……